【浠世美文】那年那个“五一”节

©原创   2025-05-02 11:38   浠水县融媒体中心 撰稿人:夏艳平

图片

那年那个“五一”节

夏艳平


多年以后,当我躲在城市一隅,独自回望自己所走过的路时,总会想起那年那个“五一”节,总会想起陆叔和他的那面小圆镜。
那个时候,我高考落榜,心情灰暗,看什么都是灰的,只有塆里人看我的眼睛是白的。为了躲避那些白眼,我跑到了一个水利工地上。
水利工地不是避难所,每天起早摸黑,开山炸石,推车运土,这对于刚出校门、还不满17岁的我来说,真的是一个磨难,我有点受不了。更让我受不了的,是看不到希望的日子。所以,那段时间,除了想死,我再没有别的想法了。幸好,那年有个“五一”节,幸好,遇上了陆叔,不然,我可能活不到现在,至少,不会有现在这样一种生活状态。

图片


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,春节可以不过,但“五一”节必须得过。“五一”是国际劳动节,是革命的节日,不仅要过,还尽量要过得隆重些,各地都要举行庆祝活动。水利工地没有条件,无法举行庆祝活动,就给民工放一天假。这对于民工来说,是一个大大的恩典。4月30日下午,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任务后,民工们陆续回家了,我不愿意回家,留在了工地上。留在工地上的,还有一个姓陆的老头,我喊他陆叔。
陆叔五十多岁,原是一所大学的老师,因家庭出身不好,被遣送到水利工地劳动改造。陆叔不爱说话,我更不爱说话。两个不爱说话的人呆在一个工棚里,使本来就大的工棚变得更大了,也更空旷了。夜里,又大又空旷的工棚里,除了老鼠“吱吱”的叫声,几乎听不到别的声响了。
这样的环境,最适合睡觉。可早起成了习惯,多睡也难受。难受不过,我乌龟一样,把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。刚探出脑袋,一道强光剑一样刺过来,我赶忙把还未完全睁开的眼睛,又紧紧地闭上了。
那是一道太阳光。
工棚是临时搭建的,很简陋,四面土砖墙上,横几根杉木,盖两层油毛毡,就用来住人了。没有窗户,就找来一个废弃的板车钢圈,镶进砖墙里。天冷的时候,在钢圈上蒙上一层尼龙纸防寒,天暖了呢,再把尼龙纸撕下来,让其通风。那道太阳光,就是从那个圆圆的窗户里射进来的,我睡的床铺,正好对着它。
我眯着眼睛,疑惑地看着那道太阳光。我在这个床铺上睡了一个多月了,从未被太阳光刺过,今天怎么就被刺中了呢?
觉睡得充足,加之,刚被那道太阳光刺激过,人彻底地清醒了。人一清醒,脑子就转得快,我自己把这个问题给答了。以往,凌晨五点以前,我们就起床上工地干活去了,那个时候,太阳还在地底下睡懒觉呢,当然不会被她的光刺着。而今天是“五一”劳动节,工地上放了假,刚好倒了过来,我在睡懒觉,太阳却开始了劳作。
避开那道剑一样的太阳光,我把工棚扫视了一遍。偌大的工棚,除了几张摆放杂乱的床铺,没见一个人,陆叔睡的那张床铺也是空的。我摇摇头,又乌龟一样缩回到被子里。上水利工地一个多月来,我还没睡过这样的好觉呢。
“小夏,睡好了吧?快起来吃早餐。”我刚把脑袋蒙上,就听陆叔喊。我装睡,没有回答。我不好意思回答。
“小夏,快起来呀,早餐我给你带回来了。你看,这馒头多白呀。”陆叔走过来推了我一下。
“谢谢陆叔,哪能要你给我买早餐呢。”我不好意思再装了,掀开被子坐了起来。我知道,为买这份早餐,陆叔跑了两里多路。
陆叔说:“谢个啥?我自己吃了,顺便给你带一份回来。”
待我吃完,陆叔问:“小夏,陪我出去转转好吗?”
说实话,我一点也不想出去转,但还是点了点头。
水利工地地处偏僻,没有什么地方可转。陆叔把我带到了工地附近的一个小镇上。那个小镇真的很小,几家住户,一个供销社的门店,一个食品所的肉铺,一个理发店,再加上一个卖包子油条的小餐馆,就是小镇的全部。
小镇上没见闲人,到小镇上来的,都是有事要办的,办完事就走了,一个个行色匆匆的。只有我和陆叔不同,我们来小镇,不是为了办事的。我们在小镇上漫无目的地游走着。
小镇的确太小了,不经走,尽管我们走得很慢,但五分钟不到,就走到头了。我们只好转身往回走。我们走走停停的,走到理发店门口,陆叔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头发。陆叔说:“我们去理个发吧。”我赶忙摇头,说我不理。陆叔也不多说,自己走进理发店,坐在了那张唯一的转椅上。
陆叔理完发,又转身对我说:“你也理一下吧,钱我给你一起付了。”我说:“不,不,我不理。”话未说完,人就跑出了理发店。陆叔说:“莫要急嘛,我还要买点东西。”
陆叔原本打算在小镇上多逛一下,把上午的时间打发掉,可从供销社门店出来,又改变了主意。陆叔说:“我们回去吧。”我本就不想出来逛的,听陆叔说回去,赶忙点头同意了。陆叔说:“这青天白日的,我们两个大男人在镇子上闲逛,不好,也不自在。”
出了小镇,是一条山坡路,路边不远处,有一棵大樟树,巨伞一样,撑出了一团阴凉。陆叔说:“我们去那儿歇会吧,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儿。”
我们一前一后,走进那团阴凉里,各自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。陆叔闲不住,坐了一会儿,就从荷包里掏出一面小圆镜来,对着自己照。这面小圆镜,是他刚在小镇供销社门店买的。他原来那面小圆镜,昨天上午被民工营长摔碎了。
昨天,为抢在午饭前把一天的工作量完成,下午好回家,大家半夜三点就上工地干活了。当时,水利工地实行的是半军事化管理,晚上,民工统一住在工棚里,除了一个月两天假,平常,是不准回家的,回家也不方便。民工来自全县各地,离家近的,有十几二十里,远的,有六七十里,甚至上百里。不像现在,搭车方便,那时的人都穷,即使搭车方便,也没人舍得搭车的钱,民工回家,全靠两只脚步行。要想早点动身回家,就得起早上工地,把一天的活儿干完。
人毕竟不是铁打的,干到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,大家就有些撑不住了。为缓口气儿,有的掏出烟来抽,有的跑到旁边的树林里小解,陆叔呢,既不抽烟,也不去树林小解,而是站在工地上,拿出那面随身携带的小圆镜,照自己的面容。头发乱了,他用手轻轻地抚一抚;发现脸上有汗渍,就用手帕细细地擦一擦。陆叔照得很投入,民工团长来了他都没发现,但民工团长发现了他。发现了他的民工团长,把民工营长臭骂了一通。民工团长说:“你们的人在工地上照镜子,哪像个干活儿的样子?”
挨了骂的民工营长,待民工团长走后,把陆叔揪出来,狠狠地批斗了一顿。批斗完后,民工营长从陆叔身上搜出那面小圆镜,摔了个粉碎。民工营长边摔边咬着牙说:“我看你还照,我看你还用什么照!”
这下,陆叔又照上了。
陆叔照过一阵,转头问我:“你看我这个样子,像不像一个落魄之人?”
对陆叔照镜子的举动,我觉得有些好笑,这么大年纪了,又在水利工地上,每天累得像个鬼一样,照个什么镜子啊。我就从来不照镜子。可听他这么一问,我不仅没有笑,还对着他认真地打量起来。陆叔虽然穿着旧衣旧裤,但干净得体,加之,板寸头新理过,胡子刚刮过,脸上溢着笑,眼里闪着光,既清爽又精神。
打量过后,我如实回答:“不像。”
“真的不像?”陆叔高兴得像个孩子。我说:“真的不像。”
陆叔将小圆镜递给我:“你也照照看。”
在陆叔的再三催促下,我不情不愿地举起了小圆镜。但很快,我举着小圆镜的手又垂落了下来。
陆叔问:“怎么样?”我说:“我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落魄之人呢。”
陆叔看着我,也不反驳,只是问:“你的依据是什么?”
我张了张嘴,却没把“依据”说出来。小圆镜里那个满头乱发、愁眉苦脸之人,连我自己都不愿多看一眼。
陆叔说:“我能说说我的看法吗?”
没待我同意,陆叔就说开了:“因为,我刚理过发,而你,好长时间没理发了。俗话说,勤理发,穿新鞋,背时倒运也看不出来。看来,这话还真不假呢。”
我没有想到,陆叔会把话说得这样简单。我还以为,他要跟我讲大道理呢。高考落榜后,我最怕人跟我讲大道理了。
我感激地看着陆叔。陆叔笑笑说:“你干脆也去把头发给理了吧。”
我坐着没动,大脑却不停地翻转起来。
不知为什么,自小我就不喜欢理发。每次理发师傅来了,我就躲得远远的,等到理发师傅走了,我才偷偷地溜回家。这样的次数多了,头发就长得像一蓬乱草,把眉眼都给盖住了。父母看不过眼,就千方百计地抓住我,强行按在椅子上,恶着声对理发师傅说:“剪,给我剪,剪短些,剪成一个‘光葫芦’。”
我自然是不肯就范的,一个劲地挣扎。理发师傅怕伤着我,深一剪浅一剪的,把我的脑袋剪出一道道沟壑来。看着那些纵横交错的沟壑,理发师傅摇头,父母也摇头,我呢,却躺在地上打滚,非要他们把剪下来的头发给我接上去不可。
高考落榜后,我更无心理发了。我不知道,是因为我不喜欢理发,霉运才一直跟着我,还是因为霉运一直跟着我,我才不喜欢理发。
见我有些松动,陆叔站起身来,走到我面前,弯腰拉着我的手,说:“走吧,时间还早呢。”
陆叔像拉着一头小牛,把我拉回到小镇的理发店里,并让理发师傅帮我把一头乱发全剪了,剪成了他那样的板寸头。
待理发师傅修剪好了之后,陆叔对着镜子里的“我”说:“你看看,多精神,这才像个小伙子呢。”
我朝着镜子里的自己瞄了瞄,还真的像是变了个人。
自此后,我养成了按时理发的习惯。
说来也巧,养成这个习惯后,我的命运开始向好的方向转变了,做什么事都顺了。没过多久,民工团抽我去团部,从事宣传报道工作。读书的时候,我作文写得好,搞宣传报道正好发挥了我的特长,写的稿子播出后,领导喜欢,民工爱听,有的稿子还上了地区和省里的报纸。很快,我就成了工地上有名的土记者。
在我的报道工作搞得风生水起的时候,县人武部开始征兵了。我自小就羡慕英雄,盼着长大后成为一名军人,只是高考落榜后,一直深陷在失败的泥潭中,不知道人生还有别的路可走。看到县人武部的征兵通告后,我仿佛看到了希望,对陆叔说:“我想去当兵。”陆叔说:“当兵好啊,部队是个锻炼人的地方。”于是,我就报了名。还真是顺利呢,无论是体检,还是政审,都是一路绿灯。
我当兵去部队不久,陆叔也回到原来的大学教书去了。此后,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,遇到困难和问题,就向他请教。陆叔从不跟我讲大道理,但他的话对我很管用。一次,他跟我说:“你不是喜欢文学吗,有空也可以写点东西呀。”
在陆叔的鼓励下,我走上了业余文学创作之路,虽然没写出什么名堂,但阅读和写作,丰富了我的生活,充盈了我的内心,增长了我的才干,无论是在部队,还是在地方,均被人称为“笔杆子”,至今,吃的也还是文字这碗饭呢。

图片

作者简介:夏艳平

湖北浠水县人,中国作协会员,在《山花》《长江文艺》《清明》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,有作品被《小说选刊》《中华文摘》等转载,并入选多种选本,获全国华语儿童文学铜奖、全国微型小说年度优秀作品奖等20余种奖项,出版中短篇小说集《寻找背景的玻璃》。

相关阅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