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母亲，在18岁那年，经她婶婶的介绍，认识了我的父亲。也就在这一年，她放弃了何寨卫生所的工作，和父亲结婚，成为一个妇人，从此在柴米油盐的日子里沉淀出生命的重量。
从我记事起，母亲的眉间总是挂着愁云，记忆中她鲜少展颜，多忧少乐这四个字，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制的注脚。在童年的光影里，因为父亲忙于上班，没有时间照顾我们，母亲独自带我们姊妹4个，除了田间地头的劳作，灶台前的忙碌，还要养猪养鸡，将她的身影压得格外单薄，比有的母亲辛劳得多。我们姊妹也是大的带小的，等我上了学，曾带过大妹和小妹去上学。当然，那个年代，我们同学中带着弟妹上学并不稀奇和自卑，相反，觉得很有成就感。一放寒暑假，照看弟妹就成了我的重任，还有扫地等力所能及的活，都是母亲吩咐要我完成的。记得第一次扫堂屋，母亲眼角眉梢都跳跃着欢喜，逢人便夸我扫得纤尘不染。有一天，母亲拖着疲惫的身躯做分放工回家。她走进堂屋，脸上躺着汗，正撞见我与妹妹争执不下。“你俩个么（这样）不听话啊！你老大要带好头，让着她。”母亲皱着眉头，对着我说。“不是我先惹她的，凭什么要我让？”我梗着脖子顶撞。“你还辩嘴呀？”听到我这异乎平常的口气，母亲愣了一下，也不管眼泪巴巴的妹妹，默默地准备去厨房做饭。“我就是不让，只晓得说我。”当我愈发肆无忌惮地叫嚷时，母亲没有做声，却扬起巴掌，急步向我打来。我一扭头，惊慌逃窜，飞奔跳出堂屋，却不料平日温婉的母亲竟如疾风般紧追不舍。往常，我们一旦违逆母亲，听她数落几句，然后“做翘”，不吃饭，她反过来哄着我们，做些好吃的。故此，一看到母亲要发火，我总是躲在暗处，她喊我吃饭，也不出现。然而，那天母亲并没有着急去做饭，反倒迅速地追了出来。我正疑惑的时候，发觉跟在我身后的母亲，像风一样，跑得特别快。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，我心里一阵紧缩。于是，越跑越快。我一边跑一边想，当即选择了去外婆家的那条路。那是条母亲和我最熟悉不过的路，我差不多隔几天牵着或者携着妹妹的胳膊去外婆家玩耍。沿着熟悉的外婆家小道，以为母亲见我选择这条道，不会再追。没想到，母亲继续飞快追出塆头。我边跑边频频回望，只见母亲抿着嘴唇，穷追不舍，发丝被汗水黏在通红的脸颊上。“你还聪明。”我刚跑过铺满黄豆的稻场时，到达一口水塘边，听到母亲“扑哧”地笑出了声。我停下来，一回头，看见母亲站在黄豆场边，怒容早已化作满眼柔情，对着我笑道：“你还晓得纳着脚跑，这黄豆里好溜（滑）人，不好走。回气（去），我不是要打你，大中午，果热，你一个不能在外面，晒人，你果（这样）舍己跑么事？”夏日中午的阳光正盛，我转身，望着那时才三十多岁的母亲，她右侧短小的影子落在光滑的土稻场上，脸上的红晕也挡不住欣喜的光芒。我第一次发现母亲的笑容远远替代了她的愤怒，极为恬静而慈爱，像花儿一样灿烂，多么美丽！我不顾被炽热的地面烫疼和踢着黄豆走痛的一双光脚，毫不犹豫地绕过晒着的黄豆场跑向母亲身边。我的印象中，那是母亲最动怒的一次，也是她笑容最灿烂的瞬间。其实，她极其柔顺，从来不说一句骂人的话。每次一想到母亲，这个场面就立即回到我的脑海，重新显现。儿时，母亲的追打，是一种幸福，在岁月流转的时空里不再有了。当我望见迎寒盛开的梅花时，又想起这些，想起在天堂里，我的母亲，想起母亲绽放如花的笑脸。
